2008年12月27日

生存意志與權力意志——《死亡預告》


《死亡預告》的故事背景是有點駭人聽聞,我們姑且視之為警世寓言。

話說日本政府推行「國家繁榮維持法」,為了使國民珍惜生命,減少自殺率與犯罪率,每個小學新生都會接受疫苗注射,每一千人中便有一人到18至24歲期間便會突然死亡。在選中者死亡前的廿四小時,特派員會送上一張名為「逝紙」的死亡通知信給當事人,讓當事人做準備。

《死亡預告》中的日本貌似極權主義國家,周遭處處有許多監視器,政府的工作人員身穿制服,目無表情,服膺於首長及國家至上精神,如不服從,即以「思想頹廢」入罪,面臨殘酷的思想改造,最終反抗者只向政府的「意底牢結」(Ideology,從牟宗三譯法)俯首聽命。

我們身處於個體自由主義高張的年代,早已忘卻了個人如何為了高尚目的(例如正義)、社會群體(例如國家)或意底牢結(例如政治主張)而捨棄一己生命的歷史敘事,但《死亡預告》又將問題重新帶入議程之內:若然捨棄生命是被動的跨過自由意志的強制指令,便消解了道德主體抉擇時內發的高尚情操,那麼「國家繁榮維持法」是一項具有道德使命的法例嗎?另外,法由誰而立?是政客?還是由有更高道德水平的哲人訂立的嗎?

顯而易見,「國家繁榮維持法」是惡法,以國家繁榮為名目在不道德的社會中壓制道德的人,挑起國民的生存意志(will to live)來達致國家的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更沒有考量個體是否擔當得了。電影中的主角特派員藤本說:「這個國家有自由、和平與繁榮,但對少數人毫不留情。」有行動自由卻要令某些人突然死亡,有表面和平卻要令某些人提心吊膽,有社會繁榮卻沒有人性道義又有何用?

《死亡預告》以藤本為主軸,連帶起不同當事人(除了序幕中的當事人,他不顧一切動用私刑想手刃仇人,但為時已晚,在死亡前他已忘了道德法紀)。第一人田邊為歌手,死亡威脅令他抓緊機會與生命的最後五分鐘,在電視節目中唱出自己的歌《路標》,透過歌聲引發人們思考人生究竟是甚麼,正義是甚麼,愛是甚麼,當眾詢問人生意義的問題。雖然歌聲會被遺忘,甚至被國家宣傳機器及傳媒炒作扭曲,但至少感動了一個人——田邊舊日的音樂伙伴,他拒絕傳媒的吸納,逕自走上街頭再唱《路標》,承接友人的探詢,意義的火種就在街頭重新燃起。

第二人瀧澤為隱蔽青年,本想自殺,但藤本及時將「逝紙」送上,母親為支持「國家繁榮維持法」的議員,過去她反對服從,但思想改造後已成為國家機器的一員;現在她甚至想將兒子推許為為國家犧牲的年青人,好讓自己當選。最終,在瀧澤的破壞下她失敗了,但瀧澤的死亡引起父親從政的決心,也許他會在議會建制內發出另一種聲音,也許最終只會依隨國家的路線。

第三人飯塚父母俱亡,只有一位瞎眼的妹妹櫻,飯塚收到「逝紙」後立即將眼角膜捐給妹妹。妹妹康復後,看見窗外的櫻花。這一段用意甚明,生命像櫻花般短暫,但求過得精彩與有意義。惡法在上,但個體仍能按其意願活出希望與意義。

最終,藤本自己由於不受規定,受首長處分,但他的上司卻對藤本說:「把你的想法悄悄放在心裡,等待時機。」但所謂等待時機是指人民終將推翻政權,還是消除「國家繁榮維持法」的日子?不道德的社會與道德的人之爭,個人只有期盼外在的改變或拯救嗎?

在《死亡預告》中,死亡作為表達手段用得其所,打開了許多思考空間。畢竟人是有限的,死亡到底是甚麼?沒有人能說清楚,只有哲人蘇格拉底的申辯,仍在不斷迴響:「我去死,你們去活,這兩條路哪一條比較好,誰也不清楚,唯有神知道。」

2008年12月16日

高安兄弟講政治?——《CIA光碟離奇失竊案》


美國總統大選結果塵埃落定,奧巴馬終於成為首位黑人美國總統。這當然令人想起當初販賣黑奴,到馬丁路德金帶領黑人爭取種族平等權利的辛酸史。聚焦於近二十多年,在曾任中情局(CIA)局長和列根副手的老布殊任內,美蘇冷戰格局瓦解,資本主義似乎大獲全勝,但在小布殊任內,一場金融海嘯又揭示自由市場過度放任的弊端,至此左翼政治經濟主張又乍現生機。再聚焦於過去共和黨執政的八年,911事件令美國人成為驚弓之鳥,恐懼噬食心靈。

高安兄弟(Coen Brothers)新作《CIA光碟離奇失竊案》 (Burn After Reading,2008)以高空全景聚焦於CIA總部的鏡頭開始,最後又從CIA總部拉後回到美國高空全景的鏡頭作結,果然,見微可以知著,眼光可以定睛一地一事,一地一事又可見一國八年的光陰歷史。

《CIA》的情節荒誕離奇,嘲弄諷刺不在話下,俯拾皆是高安兄弟黑色幽默筆觸。Osbourne Cox(John Malkovich飾演)因酗酒被中情局解僱,專心寫自傳揭露中情局內幕,他的妻子Katie(Tilda Swinton飾演)與丈夫貌合神離,搭上了聯邦法警Harry(George Clooney飾演),Katie為了離婚和探知丈夫身家,將檔案一併抄在一張光碟內,光碟卻輾轉遺漏在一家健身中心,小職員Chad(Brad Pitt飾演,梳了一個占士甸髮型的他充滿喜劇感)和苦於籌集整容費用的Linda(Frances McDormand飾演)借此勒索Osbourne Cox,又將光碟轉售予俄國大使皆未能獲利,最終Chad和暗戀Linda的經理因收集更多資料檔案而命喪,Osbourne Cox成為植物人,Harry逃亡到委內瑞拉,Linda的整容費到手,但身邊三個男人都不在了。

《CIA》在風格、主題和內容上都證明了這是一部典型的高安兄弟作品,類型跨越了間諜片和喜劇,組合起來又別具新意。Katie、Harry和Harry太太的婚外情,以及勒索金錢的橋段,首先令人想到《綠帽離奇勒索》(The Man Who Wasn't There,2001)。而從高安兄弟的名作《雪花高離奇命案》(Fargo,1996)到《二百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7)再到《CIA》中,事情都緣起於一個人起了貪財的念頭,希望改變此時此刻相對平穩的刻板生活,最終難免惹禍上身,走向死亡宿命和不幸結局,這好比人受著自身的原罪本性纏擾,無人能夠自行解脫罪惡的果實,罪的報酬就是死。只有受到恩典庇佑的人才倖免於難,但《CIA》中沒有人有此福氣,由此看來,電影在幽默的演出背後盡是絕望的漆黑。

《CIA》中Osbourne Cox好像《二百萬奪命奇案》的探長一樣感到時不我予。Osbourne Cox說冷戰結束了,一切都是官僚體系,沒有一點理想。而片中人物大多縱情酒色享樂,道德敗壞引出這連串風波(Linda的整容醫生後面兩個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雕像,暗示了肉體至上的思想根源),但是在憤世嫉俗和思索而得的想法後面,高安兄弟又略為犬儒地讓Harry(不要忘記這個角色由熱心關注和平和環保等社會議題的George Clooney飾演)發現Linda似乎知悉自己誤殺Chad一事,一臉恐懼慌張以為人人都在針對自己,立刻逃亡到與美國不咬弦的委內瑞拉,從選角到笑話一而再地流露出高安兄弟極擅長的黑色幽默手法。

全片最黑色幽默的莫過於中情局內一位官員兩番向上司報告事件,荒謬之處令人啼笑皆非。最後上司想到這個無聊頂透的風波,大家都不知道做了些甚麼,只好拋下一句「汲取教訓不要重蹈覆轍」。這句話在今天意味著——奧巴馬當選了,回望過去小布殊兩番當選八年執政,美國人空轉著忙,雙子塔遺址還是廢墟,發動了兩次怨聲載道的戰爭清除恐怖主義分子,金融體系和自由市場潰敗,大家都不知道做了些甚麼,唯有期望來者可追,汲取教訓不要重蹈覆轍就好了。

2008年12月15日

潛行者與小女孩——《証人》


《証人》的導演林超賢曾經拍過《野獸刑警》(1998,與陳嘉上合導)、《江湖告急》(2000)、《千機變》(2003)等多部作品,當影評人談及《野獸刑警》,總是將電影視為陳嘉上作品;談及《江湖告急》這部破格新奇耳目一新的黑幫Cult片,總是將功勞歸之於陳慶嘉和錢小蕙妙不可言的出色劇本;談及《千機變》又會說這是無足觀矣的商業片,還是休提。但看過《証人》,我想說——林超賢這部個人新作,實在不俗,也是今年少數為我帶來觀賞和評賞雙重趣味的香港電影,證明林超賢具有不可少覷的導演實力。

(刊於《香港電影》第十三期)

2008年12月11日

大阪二三事

我登上了白色城堡
聽著人們用陌生的語言複述戰國故事
一聲又一聲死魂靈的吶喊
好像向參觀者施詛咒,然後
我一如敗軍之將跑到城堡的頂層
忽然眼前一座座巍然矗立的奇怪大廈
在我面前升起
並一再警告我們不要自作主張跳下去

我轉身隨著其他人回到沒有樹蔭的地面
再走進地下,坐地鐵
一個人去日本橋、道頓堀和心齋橋
迷失在列車行走圖之中

我記得
天王寺內那個燒得火燙的暗綠色電話
我一邊跟我在大阪唯一一個朋友通話
不住瞄準貪婪的空隙津津有味地吃著
我手上可憐巴巴沒有指望的硬幣
它們魚貫跳下暗黑的巢穴
叮叮噹噹好像很舒暢愜意
然後我聽見朋友說
——你等我——

此時寺內的古老銅鐘發出安寧的悠久聲音
給途人帶來午後黃昏的和煦斜陽
高高在上的四天王瞪眉怒目向前凝視
好像催促人們快點離去
回家好好歇息
而我知道
人們會在我面前走過
留下一地的孤獨讓我細心觀賞
可是明天人們又會將孤獨一一撿拾起來帶著上路

(刊於《明報.周日的詩》2008.11.30)

2008年11月26日

台片速記:《海角七號》、《渺渺》、《九降風》、《花吃了那女孩》

《海角七號》:3/5
沒有台灣新浪潮的文藝冷靜,也沒有台灣青春片慣用的同性戀題材,但有源自於歷史、音樂、傳統、鄉土的感情。創作者藉著本土意識引發共鳴,娛樂性高於《最遙遠的距離》,內涵遜於《練習曲》,結果感性與笑聲蓋過一切。

《渺渺》:3/5
一部將暗戀初戀同性戀一概包羅的純愛電影,節奏明快,用了《藍色大門》的三角男女追逐公式,再加上一段他愛他永訣傷痕,成績青出於《藍》。選用鄒族音樂家高一生的《長春花》比陳綺貞《旅行的意義》更教人喜出望外。

《九降風》:3/5
相對於《烈日當空》的豪放及眩目技法,本片顯得婉約而深情,瀰漫揮之不去的青澀情懷。電影以棒球和電單單兩個母題貫穿,帶出關係的崩解、青春的惜別和如煙的歲月,直至在少年英雄面前拋出自己收不回來的親切時光。

《花吃了那女孩》:3/5
電影恍若MV組接,美麗設計加上清純歌曲。四段中,一與三太普通,二與四較生動,張榕容帶點神經質的演出不俗,林嘉欣帶來漫畫式的誇張方法。最後陳綺貞的獨白點出快樂二字,原來四段感情關係是如此簡單自我感覺良好。

(刊於《星期日明報》11.23、11.30、12.7、4.26)

2008年11月21日

深圳何香凝美術館.王克平作品展及羅永進攝影展

近一個多月的日子,去了深圳兩遍,重複再去的除了購書中心,還有位處華橋城的何香凝美術館。

九月去美術館,看了「視覺政治學:另一個王廣義」,展出了王廣義自1989年以來的裝置藝術作品,藝術家透過不同作品思考國家身份、政治信仰、冷戰和九一一事件後的世界政治格局等議題,但我老是覺得藝術家討論政治問題不痛不癢,不夠深入,回頭看藝術表現,又不算高明和新穎。兩面都不討好。

十一月去美術館,看了「王克平作品展(1979-2006)」及「域.寓.欲——羅永進攝影展」兩個展覽(展期至11月23日),卻是各領風騷,帶來雙重的喜悅和發現。

王克平是知名的雕刻家,1979年他加入星星畫會,開展美術創作。1984年後定居法國。這次回顧展展出了王克平二十七年來創作的四十三件作品,當中少不得七十年代末的兩件成名作《偶像》和《沉默》,前者是拉成長方形的毛主席頭像,展示個人崇拜的荒謬可笑;後者的頭像一隻眼封了,嘴巴給木頭塞住,展示文革時期人民的思想和表達都被壓制了。《偶像》和《沉默》構成了在沉默中爆發的、對偶像崇拜的有力控訴。

作品展中佔絕大多數的雕塑不是政治性、時代性的作品,而是貫徹始終的女體雕刻。這些作品中的女性大多有一個髮髻和一對碩大的乳房,帶有母系社會中女體崇拜的民俗意味,但我更欣賞藝術家為靜止穩固的木雕本質以外注入了動感和活力,有些作品中的女體只是安穩地站立,但有的好像在翩然起舞,扭動身軀,動靜之間放射出生命的能量。這些作品多取名《無題》,但只要運用一下想像力即可還原/構成出女性的形象來。又好像其中一個名為《祈禱》的木雕,木頭摺曲然後向前伸展,好像一個女性雙膝下跪俯拜,具象與抽象之間凝住了扎根大地自然的宗教感覺。

王克平的作品沒有繁複的概念和理論陳述,意義在木頭和藝術家之間逐步建立,形狀是載體,但得意之後可以忘形,對於觀賞者來說也是同樣道理。楓樹、胡桃樹、櫻桃樹、橡樹等不同的樹木帶來不同的顏色、光澤和質感,好像一個又一個獨特的女性軀體,不同的肉身有不同的靈魂、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經歷、不同的過去。在王克平的作品中,我們看到木頭的肉身——年輪是經、紋理是緯,這是欲望、時間和思想的地圖,自然生命就是目的地。

「域.寓.欲——羅永進攝影展」展出了羅永進從1996年到2008年來的九十六幅攝影作品,作品的質素很參差,好的令人拍案叫絕,差的卻叫人沮喪。羅永進善於捕捉光影、獨特的角度與對象,而美感是必不可少的元素,例如《南屏居》這個較大型的作品,噴墨打印在三十六張宣紙上,再組合成分割的畫面,畫面上是許多不同圖案的窗櫺,古雅幽靜的氣氛輕輕越過了窗櫺的裡外。一些較小型的作品,例如四幅裱裝得像水墨畫的黑白攝影,成功地利用路和水漬、天空和建築、天和樹、牆和影的黑白對比,重建出一個古典意境的傳統世界。但另一些較小型的作品《異物》系列,光影與物象組合成一個不太真實而略為詭異世界,又叫人感到無法名狀的神秘。

王克平的雕塑與羅永進的攝影都展示了東方的美感,前者的立體作品風格如一,著眼於女體、自然與生命,背後是得意忘形的東方美學,而後者的平面作品風格不一,聚焦於光影、建築與日常生活中的微小細節,有些回歸到東方美學,有些回歸到個人片刻的情緒感覺。

2008年11月15日

《保持通話》——保持溝通,先輸反勝

及至《保持通話》(2008),陳木勝嘗試改編荷里活電影《駁命來電》(Cellular,2004)的劇本,令電影劇情更緊湊了,場面調度更豐富多變,雖然原創的功勞要歸於原作,但眼前結果是《保持通話》比《駁命來電》更勝一籌。陳木勝比較忠於原作,既保留了公路、機場、學校、木屋、鷹架等基本場景,以及犯罪錄像影帶、來電、購買充電器、飛車、攔途奪車、手槍嫁禍、救人等基本情節,但次序、用途及效果已經大為改動,而人物的性格和經歷都比原作具體。——事實上,香港小城並不大,需要主角頻頻撲撲才夠緊張刺激,《保持通話》中的大小事情只是在數小時之內發生(即使主角要上飛鵝山及去機場),跟觀眾安坐戲院的實際時間其實相差不遠,加上四條人物主線同時駢進前往,至機場一段才四條主線歸元合一,加添了劇力的緊湊程度,也超越了原作《駁命來電》的緊張水平。

(刊於《香港電影》第十二期)

2008年10月18日

10月電影沙龍:港女大搜查

最近蔡卓妍在《武俠梁祝》重新演繹梁祝故事,而鄭秀文自《長恨歌》王琦瑤一角後,伏螫三年,「復出」演出《大搜查之女》,蔡卓妍和鄭秀文的演出對本土女演員的士氣,與及對OL觀眾,都是意義重大;流年一直在剋港產女演員嗎?OL觀眾只是流失,沒有在增長嗎?新一代本地女性觀眾究竟在尋找怎樣的港女代言人?女性角色如何再起熱潮,重振本土女的價值觀?在《大搜查之女》上映前,讓我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將香港電影中的港女風雲,論個盡致。
歡迎各位先看《武俠梁祝》,參與分享及討論後再看《大搜查之女》。
日期:2008年10月25日
時間:下午2:00-3:30
地點:九龍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6-08
主講﹕張偉雄、鄭政恆
粵語主講 免費參加

2008年10月16日

《三國電影攻略》

《HKinema》第4期——《三國電影攻略》——隨《香港電影》第11期附送。

2008年10月13日

深圳.移花接木

深港之間咫尺毗鄰,關係密切,對於一些香港人來說,深圳是工作的地方,是花錢購物的地方,是輕鬆消閑娛樂吃喝的地方。有些人索性搬到深圳居住,有些小朋友每天跨境來港上學,但有些人除了過境從不踏足深圳。所謂密切,地理上而言當然是接近,文化上、實際上卻是人人言殊。

我去深圳,除了買書,少不了去藝術館。聽說又有一間新的藝術館進駐華橋城,令我好奇要過境一看。新的藝術館名為「華.美術館」,以關注、推動先鋒設計和當代藝術為宗旨,並和何香凝美術館、OCT當代藝術中心組成「藝術三角」。

華.美術館的開館展覽名為「移花接木——中國當代藝術中的後現代方式」(展期至十二月一日),作品不少,繪畫、攝影、雕塑、裝置都有,展覽分為四個項目:「顛覆與變臉」、「挪用與戲仿」、「移植與重構」、「零度與懸置」,八個關鍵詞,已將所有作品的特點一網打盡,不外乎借用經典,又破壞經典,但求滑稽好玩,不求深度意味。

整個展覽展出了不少著名當代中國藝術家作品,說得上喜歡的卻是聊聊無幾。我比較欣賞一方面移植,另一方面對話的態度,例如夏小萬的《古山水之郭熙》,用廿四片已上色彩的6mm玻璃一重一重叠置,正面觀看就仿若一幅北宋名畫家郭熙的山水圖。姚璐的《富春山居圖》借用元代畫家黃公望的著名作品題目,遠觀是不錯的著色山水,近觀卻原來是偌大的垃圾廢料場。

繆曉春和徐冰都是當今中國著名的藝術家,前者的《虛擬最後審判》與後者的《新英文書法:毛澤東與朗法羅的詩——蝶戀花.答李淑一、雪花》都貫徹他們各自的風格與關注,為展覽中僅見佳作,由於評論不少,我就存而不論了。今日中國藝術的問題當然難以片言隻語道明清楚,但只要看過作品,當可以略知一二。

2008年10月9日

雪的靜默--舍蘭《氣候》

前記:本文寫於去年四月,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看了舍蘭(Nuri Bilge Ceylan)的《氣候》,驚為天人。至今年一月,我選了過去一年十二部最喜歡的電影,《氣候》名列第一位。至於本文,寫時尚算用心,曾寄某報但遭拒,幸學會網頁收留。我欣賞舍蘭的電影和攝影,唯一二友點頭認同。今年香港亞洲電影節以舍蘭為焦點導演,堪為安慰矣。

土耳其導演舍蘭(Nuri Bilge Ceylan)的《氣候》(Climates,2006)是我今年看過的最佳的電影。《氣候》比之於導演的前作《遙遠》(Distant,2002)還要出色,而且承接推展了舍蘭所關心的問題--疏離與孤獨。

本來是看《殤城遺恨》(Grbavica)在先,一口氣看兩場。去年奪得柏林金熊獎的《殤城遺恨》風格平實,不動聲色,直至最後十分鐘真相揭露——少女是仇敵強姦成孕的孽種——這是原罪,但因為無私的母愛,一切罪惡都消弭無痕,借用文豪歌德(Goethe)在《浮士德》(Faust)中的神秘的合唱:「不能達成的願望,在這裡已經實現;不可名狀的奇事,在這裡已經完成;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高升。」《殤城遺恨》是一部關於戰爭與母愛的電影,令人動容,可是,這片刻的感觸和愉悅在四十五分鐘後即時消失。

《氣候》一開始的景深鏡頭已說明一切,妻子在前景,丈夫在後景,但後景的影像是模糊的,不對焦的;之後又反過來,妻子在後景,也是模糊的一片——夫妻二人在情感的廢墟上踽踽而行,他們已無法溝通,視而不見,過去的美好日子不會再回來,一如安東尼奧尼(Antonioni)的《夜》(La Notte,1961),情隔萬重山,愛是不可能的事情。

電影分為三部分,氣候和地點各不相同,一開始是陽光燦爛的渡假城鎮Kas,陽光並不和煦,倒是令人焦躁難安;中段是雷雨前後的城市伊斯坦堡,風雨挑動人們暴烈的情緒與情欲;尾段是漫天飛雪的東部鄉鎮,寒冷封鎖著窗戶,封鎖著道路,封鎖著房子,封鎖著人。

三部分各有一個固定不動的長鏡頭,第一個是晚餐後的閑談時段,夫妻之間已無話可說,夜的寒風令丈夫的關心問語變成冷嘲的說話;第二個長鏡頭是丈夫與情婦的性愛場面,一粒果仁引發出男性的佔有慾,男人暴烈一如動物;第三個長鏡頭是夫妻重逢,二人在車上,丈夫說不如重新開始,卻沒有回應。

安東尼奧尼(Antonioni)的《奇遇》(L'Avventura,1960)以一個左右對分的長鏡頭收結,情侶背後是堅固的房舍,而另一邊是遠處的火山——二人暫且得到堅固的感情關係,但未來是不可逆料的;《氣候》有一個上下對分的長鏡頭,下面是丈夫與沙灘,上面是天空、海洋和妻子,二人活在不同的世界,妻子看著帆船,丈夫看著妻子,他無法掌握妻子的思緒。妻子好像海浪,片刻依傍沙灘的海岸,但倏然就會離去。

在《氣候》的尾聲,妻子到酒店找丈夫,舍蘭以一連串特寫鏡頭(例如一支燃燒著的煙、牆上的綠色花邊的燈)與不對焦的鏡頭交待二人重逢的夜,引人遐想。到結尾,二人分道揚鑣,妻子回到工作的地方,雪下著,落在她的帽子上、肩上,更多的掉在地上,沒有了愛的感情一如寒冬的雪。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以雪的靜默來打開不能被揭露的真相,真相老是令人難以接受,且帶來威脅,結果是——謊言與面具慢慢地吞食純真的自己,人本來的面貌與靈魂。然而,雪的靜默帶來另一種聲音——The Blanket of fresh, white snow had buried the empty streets in a silence so deep that we could hear only our footsteps and breathing.(Orhan Pamuk”Snow”)。靜默,原來是聆聽自己靈魂的聲音,那聽不見的音樂與呢喃。

(刊登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2008年10月7日

瞬光——《塔可夫斯基拍立得攝影集》

是秋天了,如果我要旅遊,如果我要執拾我的行李,如果背包已經擠滿了我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如果地圖和旅遊手冊都放好了,錢包護照都放好了,如果我要帶一本書,只可以一本書,而無論我要往哪裡去,我就帶這一本書吧。

《塔可夫斯基拍立得攝影集》是Instant Light: Tarkovsky Polaroids的中譯本(譯者:虹風,台北繆思出版),好漂亮的一本書,硬盒子,柏格曼(Ingmar Bergman,港譯英瑪褒曼)的按語印在紙條下方:「我認為塔可夫斯基是最偉大的……他捕捉生命一如鏡像,一如夢境。」盒子上面有一張塔可夫斯基所拍的拍立得(港譯寶麗來)照片,一幅在光影之間的東正教聖母聖子畫像,光影與信仰在照片中重疊、凝止,一次時空之間的神秘相遇,可能是瞬間擦身而過,也可能是一場靜靜而持久的問候……

(全文刊於《文匯報》2008.10.6)

2008年10月5日

個人的情,倫理的愛——《畫皮》

網站將我的影評跟湯禎兆的文章放在一起,赫然發現我們的觀點有同有異。到底電影《畫皮》的世界是否義理先於情愛、意志先於情感呢?還是,義理責任都單方面推往妻子一人,而丈夫可以逍遙自在如夢又過。

電影中的義理責任其實片面而且跛腳。 說到底,陳嘉上《畫皮》是一個簡單不過的故事,就是丈夫想包二奶,但又心大心細罷了。陳坤的意志早被攻克,嘴硬但心軟,滿腦子遐想,一方面說不立妾,但眼淚已奪眶而出。結果,趙薇作為妻子以愛情包容一切,用性命成就對抗,陳坤無奈愧疚只能一死以謝天下,甄子丹伏妖不力,孫儷本來也無能為力,但幸有世襲寶血,周迅玩大了,又只好鳴金收兵。

由此可見,真正以義理責任為先的恐怕是蒲松齡,陳嘉上最多只是半信半疑。異史氏曰一段以天道好還為宗旨的道德教化其實說得清楚。

2008年9月30日

以暴易暴及另一出路——《追擊者》


……《追擊者》中對暴力的思考與呈現容或未及《蝙蝠俠:黑夜之神》和米高.漢尼卡的作品般深厚、徹底,但難得的是,年輕導演羅宏鎮滿有潛質及具備敏銳的影像感之餘,也嘗試從他自身的基督宗教信仰尋找創作資源。……

(全文見此)

2008年9月17日

《卡夫卡的七個箱子》

卡夫卡的七個箱子
Seven Boxes Possessed of Kafka

人拍照是為了取出心底的東西,我的故事郤是要人闔閉起眼睛。
概念與靈感來自卡夫卡的遺言:「我的遺囑非常簡單──只要求你燒毀一切。」
收藏卡夫卡神髓的七個箱子
七個箱子,七味卡夫卡的情懷與哲學

一齣卡夫卡的「舞台精讀版」,讓觀眾體味這位前衛文學家的創作生命。

* 節目以粵語演出。每位入場觀眾均能免費獲得導賞手冊一本

文本:法蘭茲‧卡夫卡/集體編作
導演:陳恆輝
監製:黃穎文
舞台及執行舞台監督:劉細優
佈景及服裝設計:邵偉敏
燈光設計:麥志榮、鄭稜耀
錄像設計:鄧俊歐
作曲及音響設計:彭俊傑
平面設計:蔣可為
髮型監督:Salon Go Ahead (Charlie Luciano)
票務:李淑君
編作演員:陳瑞如、方浩賢、簡立強、黎浩然、黃懿雯、歐珮瑩、梁智聰

戲劇文學指導/卡夫卡書簡朗讀: 盧偉力博士

演出地點:中環下亞厘畢道二號藝穗會劇院 (Fringe Theatre)
演出日期: 2008年9月17日至20日 (三至六) 晚上8:00、2008年9月20日 (六) 下午3:00
票價: HK$120 (成人) /HK$100 (藝穗會會員) /HK$80 (全日制學生、長者或殘疾人士。數量有限,額滿即止)

節目查詢:愛麗絲劇場實驗室
電話:2784 7938 、網頁網上誌
票務查詢:2521 7251
購票熱線:31 288 288
網上購票:www.hkticketing.com

門票現於快達票售票網公開發售:位於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國際展貿中心、香港演藝學院、藝穗會、亞洲國際博覽館及演藝學院古蹟校園-伯大尼的售票處,以及各大通利琴行。快達票將額外收取每張門票的顧客服務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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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七個箱子》演前座談會

日期:08年9月6日 (星期六)
時間:下午3時-5時
地點:商務印書館尖沙咀圖書中心─美麗華旗艦店活動區(九龍尖沙咀彌敦道118-130號美麗華酒店商場2樓)
主持:陳國慧女士 (藝評人)
講者:盧偉力博士 (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電影電視系副教授)
張歷君先生 (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導師、《字花》編輯)
鄭政恆先生 (影評人,《月台》編委,著有《記憶前書》)
陳恆輝先生 (劇場導演、愛麗絲劇場實驗室主席) 及 眾演員

查詢/留座:9823 9338 (梁先生)、2784 7938 (愛麗絲劇場實驗室)
info@alicetheatre.com

* 粵語主講,費用全免,歡迎留座

2008年9月7日

牛頭人夜話

牛頭人終於盲了
只有一身的肌肉和骨頭格格作響
漁父擺渡
網中相濡以沫的幼魚
都變成了迷路的夜星

白鴿子是月亮的靈魂
小女孩為牛頭人領路
佝僂的木杖假裝方向
越過了多難的險途
他們來到國境邊陲
寄身於流浪客的黑暗海岸方便棲身

火在崖穴裡兀自燃燒
牛頭人想起鬥獸場裡的黃土沙塵
騎士手中的劍
刺戳盲目的聲音
那一刻空氣中有血的音符

洞穴裡的壁畫
彩繪仍在
小女孩一夜好好沉睡
頭髮盤繞之間
千年都過去
牛頭人懊惱的背影
卻沒有半點分離

(2008.7.15,觀畢加索版畫Blind Minotaur Guided by a Young Girl有感。刊於《明報.周日的詩》2008.8.31)

2008年8月26日

看完奧運 留京尋書


(刊於《明報》2008.8.24)

2008年8月21日

鄧公祠的庭院


(刊於《文匯報》2008.8.8)

2008年8月14日

英雄的側面,惡魔的側面——《蝙蝠俠黑夜之神》


上集《蝙蝠俠——俠影之謎》(Batman Begins,2005)中,Bruce Wayne在東方刻苦修練,脫胎換骨,戰勝了心中的恐懼,化身成為蝙蝠俠在葛咸城擔任正義的守護者。今集《蝙蝠俠——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2008),他繼續打擊罪惡,在夜色中變身黑暗騎士,對手是更頑強的Joker。

很明顯,Joker根本就是魔。Joker的邪惡不單是外在的表現,而是本質——他並不為金錢、並不為名聲、並不為權力而做惡事——不如說他享受邪惡,他的思想無政府、無良心規則、無道德約束,Joker既代表破壞文明秩序的非人力量,又象徵著毁滅力量。

既然有魔,就應當有神。蝙蝠俠是正義的化身,但要打倒邪惡,就需要比邪惡更大的力量,兩種力量對戰難免殃及池魚,因此平民百姓並不擁戴蝙蝠俠。光明來了,但人們並不接受光明,人總習慣了良心與罪念善惡交戰,社會中必然有好人與壞人,只要不損害到自身及自身的擁有,人們寧願息事寧人,事實上,普通人難保自己不會走歪,那時候就會與正義的蝙蝠俠相向為敵。

走歪的是Two-Face,原本他是人們愛戴且寄予厚望的地區檢察官Harvey Dent,另一正義的化身,葛咸城的白日騎士,且為蝙蝠俠排難解紛。但一如他時常握在手中的錢幣(《200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中的大魔頭Anton Chigurh也時常手持硬幣),一邊是公,一邊是字,他也可以一念成仁,一念成魔。當機遇在他面前展開兩面的可能性,又當維持正義帶來不幸的悲劇下場,他開始懷疑美善的一面,由仇恨及忿然帶他到毁滅的一面。

You either die a hero or live long enough to see yourself become the villain.——英雄與壞人只是一線之差。如此,我們可以說,Joker是壞人,是魔,他不會死去,而且發揮出持久的破壞力量,Two-Face原是人們的希望,公認的英雄,社會的良心,但敵不過苦難,擔當不了痛苦而成魔。另一邊廂,蝙蝠俠是英雄,雖然沒有獲得大眾的認同,但他在暗中默默守護著人間的秩序,在蝙蝠俠身邊有一些信眾(believers),為他的存在擔當忠實的人證,英雄的見證人只有四個——忠僕Alfred,青梅竹馬的Rachel,得力員工Lucius Fox及警長James Gordon,但最後Rachel死去,Lucius Fox認為蝙蝠俠力量過大,辭職揚長而去。蝙蝠俠命定了「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懷玉。」他只能是黑暗中的騎士,被人唾棄,只要他露面,人們巴不得立即推他上十架受極刑。

電影中有一幕,Joker分派了兩個引爆器給兩艘船上的人,其中一邊盡快炸死對方就能夠活下來,結果文明人通過民主投票後決定引爆,但思慮過後,又決定不按引爆器。Joker說那是偽善,當然那其實是良心的規限,甚麼宗教道德、倫理教育、禮節面子都起了一點點作用。聽從良心的聲音是顯而易明的教導,只要人們記著這一點,社會還會自自然然運作發展下去。但對「某少數人」來說,他想用引爆器將「邪惡」徹底連根拔起,扭轉局面與歷史的直線,「某少數人」是危險的,聽信他們可能會做成無法想像的後果,但沒有他們,生活就會變得庸俗乏味,欠缺意義,因此世界上有另一些人為「某少數人」開路,他們就好比Two-Face,一面是良心的繁星,另一面就是邪惡之花。Two-Face存在於蝙蝠俠/Joker與平民之間,他是正義/毁滅的炸彈導火線,等待前者的引爆,令這個世界從此一塵不染,或者將這個世界炸個片瓦不留。

2008年8月12日

誓不低頭——《儘管如此我沒做過》

《儘管如此我沒做過》(I just didn’t do it,2007)是周防正行蟄伏十一年,繼《談談情.跳跳舞》(Shall we Dance?,1996)後的新作,電影風格冷峻、沉重而平實,沒有以往慣見的喜劇元素,光頭佬竹中直人也沒有甚麼戲份,客串一場就不復再見。

《儘管如此我沒做過》是社會問題劇,矛頭直指日本國內的司法裁判制度,尤其是非禮案件,犯人只需罰款就可了事,但不認罪的人卻要面臨長時間監禁和不公正的審訊,而定罪律是駭人的99.9%。就此而言,周防正行以鉅細無遺的紀實手法揭示箇中程序,引起日本國民了解、關注甚至行動回應,無疑周防正行在銀幕以外已輕勝一仗。

關於這一類以法律為題材的電影,最先令人想起的是薛尼盧密(Sidney Lumet)的第一部電影《十二怒漢》(12 Angry Men,1957),電影中十二個陪審員在密室中閉門商議一宗謀殺案,亨利方達(Henry Fonda)飾演的八號陪審員力排眾議,救了少年一命,他一方面是理性的(美國人的)「良心」英雄,另一方面同時是美國司法制度的守護者。

《儘管如此我沒做過》中沒有美國式的英雄人物,只有一班群策群力的小人物——金子徹平(加瀨亮飾)、金子的媽媽、金子的朋友達雄(山本耕史飾)、金子的前度女友、同類案件過來人、以及兩位有良心的律師(役所廣司、瀨戶朝香飾)。小人物一重一重的受家人、朋友和相關專業人士所保護,呈現出一個深具東方儒家色彩的倫理世界。在《十二怒漢》中,公正作為主題,地位至高無上,人為因素在公正的法律審裁中被縮減殆盡;《儘管如此我沒做過》中,公正也重要,但公正也不及團結,因此,周防正行刻意卻毫不張揚地安排最後判決前的晚上,金子睡不著,起床開雪櫃取水,金子媽媽對兒子說「我相信你」,一句支持的話彷彿令金子早已勝利,即使法律審裁結果不公正,但不能解除充滿人情味的倫常關係。

其實,我們還可以拿猶太裔德語文學作家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審判》(The Trial,又譯《訴訟》,1925)作一個參照。被捕與訴訟的過程對卡夫卡來說,毋寧是一次關於人的存在處境的思考實驗。卡夫卡按照其民族宗教背景,思量罪的內在本質性,以及拯救的外在偶然性,因此對卡夫卡來說,所謂罪根本無需經過審判,罪早與生俱來,一如在血液中流動。所以,小說《審判》一開始,約瑟夫.K就被捕了。這就是人的荒謬處境和命運,做甚麼都是徒勞。

《儘管如此我沒做過》中,金子徹平好像約瑟夫.K一樣,一開始就無端被捕了,但日本導演周防正行畢竟不是猶太裔作家卡夫卡,周防正行關心的是人間的不公正問題,如果訴訟不公正的話,就想辦法力證自己無辜。從電影可見,要讓日本人認罪懺悔並不輕易,如果他們誓不低頭,堅持下去,就會堅持到底。而對生活於較健全司法制度的香港人來說(立法制度方面卻一塌糊塗,因此有些人透過司法覆核監察或拖延政府工作),當然一早已經打響算盤,選擇繳納罰款,揚長而去。

2008年8月8日

北京.傷城


北京的城牆與城樓是城市發展的犧牲品,為了交通往來,它們被推倒了。王軍在《城記》一書中有詳細解說,拆與保的角力過程確是驚心動魄。瑞典喜仁龍教授的《北京的城牆和城門》為牆垣和城門留下了鉅細無遺的文字描述,我一邊讀,一邊感慨。

今天,城牆和城門大多不存在了。倖存的城門我都一一抽時間參觀——前門箭樓。前門。天安門。德勝門箭樓,它們全部都在北京城市的中軸線上。現在,東南角箭樓和內城的南城牆組合為城牆遺址公園,旁邊開了一條綠化的步行道,供百姓休憩,有人在此散步,在此蹓狗,在此唱戲。

城牆本來是為了御敵,為了劃分城市內外界線。城牆在梁思成眼中是環城立體公園,城樓角樓則是陳列館、閱覽室、茶店舖。梁思成的問題——北京的城牆應該留著嗎?這一條問題已由詢問,慢慢變成了控訴。殘存的城牆和城門見證了人的智慧,人的愚笨。

離開城牆,我轉到先農壇。先農壇本來是皇帝祭祀神農的地方,與中軸線東面的天壇剛好相對。現在先農壇宏偉的太歲殿成為了北京古代建築博物館。

宮殿、寺廟、園林、民居、墓穴都是建築,自從有文明,人的生死都不離建築。在古代建築中走過,我們可以臆想以前的人如何生活。建築是獨一無二的,推倒了就不能復原,復原了也不再一樣。在建築博物館中,我想起先民的智慧,我們世世代代分享著他們當初創作的喜悅。

匠人的笑聲與歡顏還在斷牆和瓦片上徘徊,我想起香港拆毁了的舊教堂、舊學校、舊樓房、舊碼頭,它們嚴肅而安詳的面孔仍在影子裡存在。

2008年8月6日

奈良散記(三)志賀直哉舊居

從興福寺走到元興寺,然後在高畑町一帶胡亂地走,看見破舊的路牌寫上「志賀直哉舊居,前三百米」字樣,不禁好奇地要將它找出來。

我只讀過志賀直哉的半自傳式長篇小說《暗夜行路》,頗欣賞小說的後篇,故事場域從東京轉往京都,婚後的謙作受命運播弄,獨自往鳥取的伯耆大山,斷絕人際,以求自適。謙作抱著病軀,慢慢地溶入大自然之中,踏入通往寬恕與永恆的路。《暗夜行路》的後篇結尾,替小說平添了不少分數。

抵達志賀直哉舊居,我才知道《暗夜行路》的後篇正是完成於此間。1929年,四十六歲的志賀直哉移居到此自行設計的房子,一住九年。舊居室內樸素雅靜,除了壁上掛著的文人合照和小說手稿,幾無一物。

室外庭園侷促,牆垣低矮,草木也不美不芳,但遙向北望,可見御蓋山和春日山,那裡樹木連天,有不少古老的白樺樹。志賀直哉屬白樺派作家,1910年,他與武者小路實篤、有島武郎等人創辦《白樺》雜誌,標榜理想主義、個人主義、為人生而藝術。住在此間,想必叫他想起不少舊友和往事。

往事如煙,早年志賀直哉曾經加入日本神學界領袖內村鑑三的聖經研究會,深受影響。他在〈憶內村鑑三老師〉一文中坦言:「我因為老師的關係,湧起了嚮往公正、厭惡虛偽不公的心境,這實在是非常可貴的事。」

從內村鑑三到白樺派再到《暗夜行路》,彷彿有一條虛線穿過了作家真誠的心。而眼前志賀直哉舊居內室四壁清白,擺設都搬走了,略嫌冷清。作家的形象慢慢地變得清晰,但又更顯得孤孑寂寥。

2008年7月28日

雨月

雨月的名字是滂沱
白日昏沉
樹枝折斷掉在寒傖的車子頂蓋
貓狗藏匿在角落
窩身閉目尾巴衰弱
衣服的影子生長
不久就成為陰影的附屬

雨月的第十五天
一切事物不由自主地變動
一個迷途不懂回家的孩童
在分岔的路上哭喊
他當然知道回家的路
但道路早已改變模樣

雨月的名字是滂沱
黑夜昏沉
游泳池底尚未抽乾的水向高處流動
真假雜置的綠草向空虛一隅扭動
標示方向的紙張只剩下一半
似是預告前面的路會在中途倏然陷落
行人道旁的單車洩氣
鐵枝被無法分門別類的昆蟲嚙咬成鏽
革命電台的節目不如期播放
人們假裝不知
悄悄地嘆息偉大的失敗

而我一邊低頭走路
一邊聽著風喃喃重複猙獰的啞謎
只要我聆聽下去就必然迷路
無法折返原處
我訝異
黯然且低問
雨月的事物為何要不由自主地變動
一刻也不願停止
彷彿原貌是極端的齷齪

(2008.6,刊於《明報.周日的詩》2008.7.27)

2008年7月22日

《記憶前書》。一年。



還記得去年在書展出版《記憶前書》,不經不覺過了一年。留下歌聲、讀詩聲和一篇書評,讓《記憶前書》與一年具體一些。

現代詩小型演奏會
談談情,唱唱詩。《記憶前書》鄭政恆與志雄演繹本地詩人名作,《月台》編委恒一自彈自唱,再加《生病了》詩人雨希女聲助興。

香港書展藝術發展局攤位:
香港會議展覽中心1號展館(hall no. 1) 1A30, 32, 34及1B29, 31, 33
July 27, 2008(Sunday)3:00pm - 4:00pm


《記憶前書》寫下平實
朗天

一石激起千重浪,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發展計劃,令香港不少地產商「忽然文化」起來,其中以信和與新鴻基贊助文化活動的姿態尤見突出。

「年輕作家創作比賽」便是新鴻基和香港三聯書店合辦的栽培新秀作家計劃,以「如果香港是一本書,你就是作者」為口號,邀請了何秀萍、許迪鏘、黃伯康、歐陽應霽和譚家明擔當評審,先從遞交出版計劃書的參賽者挑出十五名入圍者,再透過個別輔導,最終決選出七名青年作家,為他們出版第一部著作。

這七本新人著作有小說、散文畫冊,甚至有結合圖文和音樂構想的多媒體作品。成績最突出者當推鄭政恆的詩集《記憶前書》。作者和去年拿了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冠軍的呂永佳(著有詩集《無風帶》)是詩友,一起籌辦仝人文學雜誌《月台》,在香港八字頭詩人中堪稱雙璧。

「詩寫得平實,沒有沾染時下玄虛浮淺之風」,是《素葉文學》旗手許迪鏘對鄭政恆詩作下的評語。連作者都在後記中告訴我們,「香港生活」正是全書的主角,詩題和詩句在在標誌著一種時空性——讀者一看便曉得這一首是詩人走在皇后大道上的情思,那一首是寫大澳的海岸。每首詩後都列出創作年月,讓讀者容易投入背景脈絡,再從外而內掌握文字的肌理。詩人的平實來自生活的實感,尤其是當他把三輯親自攝影、編排的照片,隔開分成三部分的三十七首詩,讓它們相互比對時,看見那些澳門留影,可會更容易進入詩人〈在澳門基督教墓園〉中的生死啟悟。

詩人自言是愛懷舊的人,每一次聽見自己城市有甚麼要拆卸重建,「少不免惴惴難安」。讀〈傳球時代〉,看一個國家的球員把皮球傳到另一個國家球員的腳下,一個傳一個,最後總傳到一句不義的描述語;讀〈在碼頭吹吹風的日子〉,不難驚覺那其實是在寫天星、皇后碼頭的保育運動。那平實便貼近社會,帶領我們重新嗅出欲蓋彌彰的火藥味。

詩人問得好:「甚麼人背上翅膀後不能走路/甚麼人將船駛向深海尋找大廈/甚麼人花一億元學跳舞/甚麼人花三十元買空氣」(〈詢問〉)。鄭政恆的詩,令懷鄉者日落之後不致變成瘋子,令我們還鄉之後即便不再說話,也不會感到遺憾。

(原載《誠品好讀》第81期,2007年10月)

2008年7月18日

2008年7月14日

美國的新天——《街頭超人》


韋史密夫(Will Smith)之前拍過Hitch(《情場絕橋王》,2005),今回主演Hancock(《街頭超人》,2008),加起來不就是Hitchcock了。導演編劇開這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還好,但當然不止於此。

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已成為街知巷聞的一句經典對白,《街頭超人》中的「亨哥」(Hancock)也具有驚人能力,但同時有不少性格缺陷——冷漠孤高、漫不經心、隨隨便便、不理後果,而且不負責任,以致於形象惡劣,一如乞人憎的過街老鼠,連小孩也罵他asshole。

「亨哥」幸遇形象顧問雷艾柏,雷勸他借入獄引起人們對自己的懷念,改善一下形象。「亨哥」果然good job,人氣反彈,不久卻得知雷艾柏的妻子瑪莉跟自己一樣擁有驚人神力,足可以呼風喚雨,原來二人為倖存的神人。

關於神人奇士,Frankenstein只是遠親近鄰之一,神人實乃兩希文化各自皆有的傳說,在希伯來經典《創世記》中記述的英武偉人,就是神的兒子們和人的女子們交合所生之子;而在希臘哲人柏拉圖的《會飲》中,阿里斯托芬提到古代人類有四手四腳,體力強壯,與神比試,終於遭宙斯切成兩半,人人急切欲求另一半,抱纏不放,交媾生育。這些傳說都在《街頭超人》中得以挪用轉化,想來電影人物的塑造當非空穴來風。

《街頭超人》中,「亨哥」與瑪莉二人天生一對,但是離則可保不死不老,合則神力盡失,這是編導自設的遊戲規則,但也未尚不可視之為當今美國政治局勢的一面鏡子,「亨哥」的黑人身份加上帽上的飛鷹圖案無疑是指向當今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而瑪莉的女強人身份不就是黨內另一位競選對手嗎。如此看來,離離合合之說就有非常明確的現實指向了。

結果一如大家所料,瑪莉一心決意相夫教子,退出江湖事;以君王姿態居高臨下的「亨哥」卻有黑鷹在旁——白頭鷹乃美國之象徵,銀幕所見卻是一隻黑頭鷹,黑人以歷史性姿態入主白宮已是眾望所歸,相信也不會有甚麼變數。電影真真確確反映出人民亟願走進「後九一一」時代,止息戰事,步入新的「奧巴馬年代」。

最後,「亨哥」擔起行俠仗義的責任,身上卻穿上窄窄的貼身制服,制服不單代表身份和專業,也不單單代表有目的,有使命,那也是編導的好意規勸——任你如何audacity,如何想帶動change we can believe in,也不要忘記憲法至上,總統還是人民選出來的,萬不能任意而為,大變還恐破壞秩序,小變足以治國於無形。在電影《街頭超人》帶起的歡笑聲之前,原來,創作者早已板著臉孔,留下了好意諍言。

2008年7月8日

兩個天水圍,一個悲情一個溫情

(全文見《香港電影》第八期)

2008年6月24日

文雀、電影及其他

文明單位 :文雀
(鄧小樺、胡世傑、鄭政恆)

1. 上半年我看過的香港電影中,杜琪峰《文雀》應該是最好的一部,郭子健《青苔》和鄭保瑞《軍雞》則中規中矩(余文樂在這兩部電影中的表現甚佳),張艾嘉《一個好爸爸》和李仁港《三國之見龍卸甲》還可以。至於徐克《深海尋人》簡直是不值一看的劣作,比周星馳《長江七號》還要不濟。

2. 還好,吳宇森《赤壁》是佳作,許鞍華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則應該支持一下。六月二十九日(Sun,7:00-9:00)於中央圖書館有一個本土關懷電影研討會,我將會比較《天水圍的日與夜》與劉國昌《圍。城》兩片,並略談葉偉信《導火線》和關錦鵬《愈快樂愈墮落》的西新界地域處理。

3. 外語片方面,《浪蕩天涯》、《迷失愛與罪》、《4月3周2日》、《200萬奪命奇案》、《黑金風雲》、《藍莓之夜》和《賊兄弟連環劫》都很好。

4. 在等候觀看愛森斯坦《罷工》之時,忽然想起今年電影節看過若松孝二電影《隔牆有秘》。 說起電影節,於我而言最大發現竟是朱石麟。

5. 這兩天都在讀廖偉棠詩集《黑雨將至》,在車上翻閱,回家又捧讀,欲罷不能。

6. 支持新一期《月台》啊。

7. 推介一下香港藝術館的「香港景.山水情──黃般若藝術展」,還有二樓虛白齋「書風的變奏 ──館藏書法作品選」,都是炎夏的可口清泉。

2008年6月18日

《耶穌13門徒》新書發布會

講者:謝傲霜、朗天、馬傑偉、陳寧、鄭政恆
日期:2008年6月20日(星期五)
時間:7:00-9:00p.m
地點:三聯書店灣仔莊士敦店(莊士敦道141號)

2008年6月11日

奈良散記(二)森鷗外

鷗外之門,是我無意之中的發現。

鷗外,是指森鷗外,日本近代文學評論家兼小說家,風格多樣,與夏目漱石齊名。鷗外之門,有門無室,位處奈良國立博物館的東北角落一隅。1917年,森鷗外擔任帝室博物館總長兼圖書館長,翌年後的每一年秋季,森鷗外都訪問奈良正倉院;鷗外之門,其實就是森鷗外的宿舍之門。

印象中,我讀過森鷗外的短篇小說若干,除了日本浪漫主義先驅作《舞姬》外,還讀過上海人間書店印行的,馮雪峰(畫室)翻譯、林雨髮校正的森鷗外短篇小說集《妄想》。《妄想》收錄了小說四篇,我最欣賞其中兩篇自傳體小說,〈花子〉甚富異國情調,主角是一名醫學生,他充當裸體模特兒花子和雕塑家羅丹的翻譯,從羅丹口中明白到人的身體是靈的鏡,而羅丹又從日本女人花子身上發現了「強的美」。〈妄想〉是一篇哲理小說,主角回顧往昔一生,他曾在叔本華、哈特曼和尼采的哲學中找到一點點安慰,但都終歸於失望,主角由此沉溺於厭世的思想之中。

晚年的森鷗外熱切回歸古典,創作歷史小說,最有名的當數後來被溝口健二改編為電影的《山椒大夫》,可是平心而論,電影的藝術成就已遠超原著小說之上了。

鷗外之轉變、鷗外之書、鷗外之關懷,似乎跟我的關西旅程有一些不謀而合之處。但是,我不能再駐足沉思下去了,明天就要離開奈良,往大阪——一個現代都市。

從鷗外之門回旅店的路上,我慢走,比平日更慢,再慢一點,且將所見事物一一記著。八月的奈良,夕陽下,沒有下午般炎熱,在街角徘徊的一頭鹿向我點點頭,但我還來不及微笑,它已信步轉入樹叢裡了。

2008年6月6日

2008年5月30日

奈良散記(一)法隆寺

往法隆寺之路,是回溯歷史之路。

從唐招提寺到法隆寺,不單是從奈良市內轉往班鳩町,而是從八世紀的後半頁回到前半頁,甚至可追溯至公元607年之久,換一句話來說,從唐招提寺到法隆寺就是從奈良時代回歸飛鳥時代。

法隆寺是現存世界最古的木建築物,分東西兩院,607年興建,670年焚毁,711年重建,翌年,中國的唐玄宗才登基即位。

我甫一踏近法隆寺西院中門,迎面是兩個金剛力士,拐向左邊的入口,我急不及待地望向四邊由迴廊包圍的西院建築——西邊是五重塔,東邊是金堂,一高一矮,兩者並不對稱,但一主一輔,層次井然分明。金堂的閣樓有欄杆,外有四條直立的龍柱;走廊與正廳各有寬闊屋檐,具平衡美態,令建築看似兩層,又似三層;金堂內部黑暗,雕像古樸,飛天壁畫則具西域色彩。

迴廊北面的大講堂是平安時代的建築物,共有七門,上有布幡,弘闊而莊重,令人肅然起敬。離開迴廊,經過鐮倉時代建成的聖靈院,就是大寶藏院,內裡有聖德太子的生平介紹,還有著名的玉蟲櫥子。

穿越東大門,就是東院,也就是夢殿所在之處。夢殿為奈良時代的八角圓堂建築,為紀念聖德太子而建,造型獨特,予人穩重之感。

1936年冬,郁達夫訪日,在回國前一天他參觀了法隆寺。在致妻子王映霞的信中,郁達夫寫道:「五重塔,仁玉門,以及東院的夢殿傳法堂之類,古色古香,沒有一處不令人肅然起敬。我在這夢殿裡想起了正在受難的祖國,想起了又將紛亂的國內的政情。」更大的國難,是提筆書寫中的郁達夫所想不到的。今天的我,只有惋惜文化的失落,古老的建築在城市中被推倒,深刻的思想被詮釋為心靈的藥帖;有人在地獄裡笑,有人在天堂裡哭……

往法隆寺之路,是回溯歷史之路,一條長達一千三百年的路,完完整整地保留在此。法隆寺本身就是一本厚重的日本斷代史,飛鳥時代、奈良時代、平安時代、倉時代的建築俱一一在法隆寺內並立如昔,散發異代而不同時的獨特美態,將遊人帶引到不同年代的猜想之中。殿中有夢,殿外的人也有。但我只有默然的瞻望。

(刊於《文匯報》2008.5.30)

2008年5月23日

外國小說吹吹風+許地山

一、看完電影,再看原著小說——《200萬奪命奇案》、《黑金風雲》與《煤油》

二、去年《紐約時報》書評版最佳小說短介

每一年《紐約時報》書評版都選出全年十佳書籍,以下是2007年小說類五本獲選作品。直到目前,這五本書都沒有中譯本(聽說《外出偷馬》即出),有興趣者不妨到英文書店找找。
1.MAN GONE DOWN——Michael Thomas
2.OUT STEALING HORSES——Per Petterson
3.THE SAVAGE DETECTIVES——Roberto Bolaño
4.THEN WE CAME TO THE END——Joshua Ferris
5. TREE OF SMOKE ——Denis Johnson

三、許地山〈玉官〉及〈鐵魚底鰓〉

(全文見《小說風》第二、三期)

2008年4月30日

故園秋月——朱石麟的電影世界

(全文見《香港電影》第六期)

2008年4月9日

中國詩歌的困境與思考——「詩歌朗誦.座談.對話」追記

2008年春季號的《今天》以「中國詩歌:困境與思考」為專題,共收詩歌理論評論文章十篇,訪談三篇。書剛剛出版,雜誌社及出版社就在香港三聯書店創Bookcafe主辦了一個名為「在金錢與權力的包圍中分享詩歌的榮耀與悲哀」的詩歌朗誦討論會。台上一字排開坐了十個人,主持人是葉輝,北島、翟永明、歐陽江河、唐曉渡、駱英和鄭單衣六位詩人順序朗誦,黃子平、李陀及汪暉負責評論。

六個詩人,六種詩風。印象最深刻的是北島的三首抒情詩,簡潔而明淨,洋溢著田園詩的格調。〈那最初的〉原刊於2001年夏季號的《今天》,印在場刊的應該是修訂版本,比較精煉、輕盈、純粹。另一首〈過冬〉,最後兩段是這樣的:「大海為生者悲亡/星星輪流照亮愛情——/誰是全景證人/引領號角的河流/果園的暴動/ / 聽見了嗎?我的愛人/讓我們手挽手老去/和詞語一起冬眠/重織的時光留下死結/或未完成的詩」這首詩多麼靜好,當自然景致、人的感情和詩的詞語一重一重地交織成牧歌,動人的力量就輕輕滲過來了。當北島讀到最後一首詩〈致敬——給艾基(Gennady Aygi)〉,我們都明白了,就是北島在評賞艾基的詩〈臨近森林〉時的一番話留下了回聲:「這首詩的題目臨近森林,顯然是指人與自然的對話,或者說是以自然作為參照物反觀自我,反觀人類的困境。信仰與愛是貫穿這首詩的主題。只要人類有了信仰與愛,就有了希望:明亮的田野——似閃向天空的光芒。」(《時間的玫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5,頁319)我們當然可以不認同北島和艾基的看法,但不得不尊重詩人的探索。因此,我們打破了許多隔閡,聽見了斧子與詩人的吟哦——

俄羅斯母親
是你筆下奔流的長夜
覆蓋墓地的大雪
那等待砍伐的森林
有斧子的憂鬱

這樣的聲音無疑是寶貴的,在金錢與權力的包圍中,詩人不計算物質價值,也不必奢談死人和死亡,而是重估早被遺忘的價值。這不是詩歌的榮耀,詩歌壓根兒不需要榮耀,悲哀倒是不少,空洞的批判、無聊的語言修辭遊戲、搔不著癢處的調侃,太多了,我甚至懷疑這些是詩歌愛好者離場的原因。

黃子平說自己是詩歌的叛徒,但他在盲人歌手周雲蓬言之有物的歌詞中找到詩。有人說:清算現代主義,但現在可能沒有人會關心吧,台灣早在三四十年前已「清算」過了,而對詩人來說,流派思潮恐怕不是他們所關切的,對創作也沒有甚麼助益。現代主義是包容廣泛的文化藝術潮流——我們不用仿造一個吹氣巨人,然後用刺針弄破它。

也許鄭單衣在〈獨自的對話〉中的自省聲音是重要的,詩人問「誰在意?詩和詩人來自何處?又有誰在意?」不錯,誰在意詩和詩人?這就是詩歌的悲哀,又或者是主持人葉輝所說的「華麗的蒼涼」,最好的時光不是今天了。問題不單單是時代的錯誤,也來自詩人和詩評家自己。在詩歌朗誦討論會中,詩人、詩評家和觀眾沒有多少對話,也可能大家沒有甚麼對話的基礎。周雲蓬在〈中國孩子〉中唱道:「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爸爸媽媽都是些怯懦的人/為證明他們的鐵石心腸/死到臨頭讓領導先走」——不錯,可以對話了,大家都了然於心,也就是說,在金錢與權力的包圍中,還要做一個不斷反省的人,反省的人有話就說。

2008年3月26日

無得救——活地阿倫《迷失愛與罪》


「你是認為神明再也不掌管這世界了呢,還是認為這人間已立下了新的律條?」——歐里庇得斯《美狄亞》

起初以為活地阿倫(Woody Allen)的新作《迷失愛與罪》(Cassandra's dream,2007)指涉埃斯庫羅斯(Aeschylus)的悲劇《阿伽門農》(Agamemnon)而已,左思右想之後又暗感不妥若有未明,原來,活地阿倫已把人生的悲劇都說透了。

卡珊德拉(Cassandra)曾是特洛亞公主、阿波羅的戀人,有預言的能力,後來由於拒絕阿波羅的愛,便遭其詛咒,令所有人不相信她的預言。特洛亞戰敗後她成了希臘軍統帥阿伽門農的俘虜,她預言阿伽門農和自己的死亡,結果一一應驗,事見《阿伽門農》一劇。看完《迷失愛與罪》,我才發現卡珊德拉不是戲中的任何一個角色,而是活地阿倫自己。他一早就嘗盡了人生的苦味,瞥見了死神的身影,他的電影好比是預言,聽懂的人點頭低喟,不懂的人以為是危言聳聽胡言亂語。

《迷失愛與罪》中的兄弟二人本來相親友愛,兄長Terry在車房工作,用情較專,但由於賭癮難控,卒之債臺高築;弟弟Ian在父親的餐館工作,他較有理想,搭上美麗的女演員後情難自控,為了充闊和投資酒店業而急需金錢。富有的舅舅來訪,他願意出錢解決兄弟二人的問題,但又指使他們殺死一位敵人。後來兄弟聯手完成任務,Terry卻追悔莫及,精神恍惚;Ian扶搖直上,人財兩得。最終卻是Ian為免Terry招認一切罪行,計劃殺兄,卻反遭Terry錯手所殺,Terry最後自盡。

電影一如女演員介紹自己所演的話劇時所說,戲是關於道德、命運和罪惡,這正好構成了活地阿倫三部最嚴肅的作品之主題脈絡——《犯罪與不端》(Crimes and Misdemeanors,1989)是關於道德;《迷失決勝分》(Match Point,2005)是關於命運;《迷失愛與罪》是關於罪惡。

《迷失愛與罪》的男主角應該是Terry,他的原型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罪與罰》中的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二人同因殺人而懺悔內疚,罪感交纏,贖罪難求,可能還要加上杜斯妥也夫斯基本人的生平寫照,皆因二人都是賭徒,事實上杜斯妥也夫斯基也寫過一部中長篇小說名為《賭徒》,是在《罪與罰》創作及連載途中抽出三個星期完成的,小說中的主人公阿列克謝的賭徒一面可歸諸Terry,好財與愛情狂熱一面則歸諸Ian。Ian的原型明顯是《迷失決勝分》中的Chris,同是向上爬的小伙子,一動情就失去理性;而舅舅的原型就是《犯罪與不端》中的Judah,買凶殺人,不擇手段。

除了跟《迷失決勝分》一樣向杜斯妥也夫斯基取經,從《迷失愛與罪》又可見活地阿倫在希臘悲劇中獲得不少靈感。活地阿倫透過劇中人之口道出尤其喜愛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的《美狄亞》(Medea)恐非空穴來風。

《美狄亞》是關於復仇與痛苦、正義與罪的悲劇,忘恩負義的丈夫伊阿宋另娶王女格勞克,曾出生入死的妻子美狄亞怒不可遏,殺死格勞克後更殺死親兒子,將痛苦轉歸後悔莫及的丈夫。

其實並不需要從人物和情節尋找《迷失愛與罪》與《美狄亞》之間的關係,反而是在人的本質和戲劇的構成兩方面,二者有相通對話之處;與其滯步於劇情,不如看看活地阿倫和希臘悲劇作家怎樣看人和人生。

我們同樣找到男女之間的愛情,又找到嫉妒與猜忌;我們同樣找到二人之間的忠誠信任,又找到背叛疑懼;有時人們會相親相愛,友愛和睦,有時又會反目成仇,翻臉無情。有時人會良心發現,有時又會鬼迷心竅;人有欲望和野心,但人又有夢想和理想。人聽從肉身的驅使,但人又順從靈魂的呢喃。人會恐懼與顫慄,但人又會安慰與關心別人。人靠記憶回到過去,靠想像臆度將來。人是盲目的,同時,也是理性的。

從電影和悲劇,我們找到人。但活地阿倫和希臘悲劇作家並不滿足於此,他們也追尋神/上帝。

《迷失愛與罪》中的Terry在殺人前苦苦掙扎,殺人後深感愧疚,他喃喃自語,脫口而出道:「如果世界真的有上帝……」如果上帝是絕對正義,那麼不完美的人實在無望。在希臘悲劇中,由於命運之力,或由於因果報應,若罪孽早種,多沒有好下場——弒父母、殺親子、被放逐、失去能力、目盲、瘋狂、滅亡。太多了。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伊迪帕斯王》家喻戶曉,不用多說,而他在另一悲劇《安提戈涅》(Antigone)的開場也提及伊迪帕斯王兩位兒子又自相殘殺,終於死在對方手中,應驗父親的詛咒。電影《迷失愛與罪》則反之以兄弟鬩牆告終,同樣留下悲劇的下場。不消說,絕對的正義是人間道德的最大敵人,而且錯誤在時間的長河上是無法挽回和更正的,所以人無法指望自力贖罪。

《迷失愛與罪》比較《犯罪與不端》及《迷失決勝分》更為悲觀,至少《犯罪與不端》留下點點自嘲和黑色幽默,《迷失決勝分》中的Chris得幸運之神眷佑,逍遙法外,或許他會有改變的餘地。《迷失愛與罪》留下瘋狂、遺憾、死亡與宿命,「如果世界真的有上帝……」Terry道。也許上帝真的存在,不單是Terry放在床頭的米開蘭基羅的畫《創世記:亞當的創造》。畫中上帝是創造者,人有了生命,但人吃了禁果懂分辨善惡後,道德便出現了;又當人被逐出伊甸園後,自由也出現了,自由卻受制於命運,道德又受制於罪惡。活地阿倫不單單吸收希臘悲劇的題材,接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思考,同樣他也向自身的猶太傳統尋求立足點。

電影不停地說「生命」——在船上兄弟大談生命真美。父親對兒子嘆息道生命無常。戲劇中的女演員說生命是一大諷刺。上一刻的愉快,下一刻就逆反了。這是命運,改不了;《迷失愛與罪》的悲觀是在於「生命」的孤立與罪惡感,一如囚徒身陷囹圄,走不出。仰頭再望,米開蘭基羅畫中的亞當伸出指頭,和上帝只差那一點點距離,那一點點距離卻構成了希望。

(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頁)

2008年3月22日

2008年3月7日

《唯美的惡魔——谷崎潤一郎的文學創作及其小說之改編電影》

(全文一萬字,載於《字花》第十二期,收錄於《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現節錄一小部分,紀念日本名導市川崑[1915-2008]。)

市川崑的《鍵》拍於1959年,翌年與安東尼奧尼的《奇遇》同獲康城影展Prix le Premier Regard。此片陣容鼎盛,不單由宮川一夫掌鏡(《阿遊小姐》也是由他攝影),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兒子芥川也寸志負責配樂,更由中村鴈治郎及京町子飾演夫妻,仲代達矢飾演木村。市川崑的《鍵》對原著改動甚大,整個日記體結構棄而不用,木村被賦與了醫生的身分,丈夫則是古工藝品鑑賞家。影片一開始,市川崑就運用間離效果,讓木村對觀眾說話——人的身體總會衰退,但有一個人想抵抗衰退——然後帶出丈夫一角。如此引入別具新意,可是跟小說的要旨有較大距離。

市川崑的《鍵》一般被視為毀譽參半之作。毀之者指市川崑歪離原著,一方面是將日記剔除,又以非情色化的方式處理;另一方面是導演對夫妻、女兒、木村四人的關係簡單化處理,又施行嚴厲的道德審判,人人判處死亡終局。然而,市川崑的《鍵》仍有不少優點,瑕瑜互見,卻不失為一部不錯的作品。

電影在主旨上雖偏離原著的方向,但在視覺上卻深得陰翳之妙,這方面又抓住了谷崎潤一郎美學的神緒。論美感,市川崑的《鍵》可能不亞於溝口健二的《阿遊小姐》。電影中,丈夫厚愛陰翳,在對白上已多番道明,室內的佈置簡約但用心,置於暗角或背景的古畫與雕塑都用得其所,尤其是那一尊古雅佛像,既是女體的象徵,又可作為超然者的審判者監伺一切。當妻子以謊言重獲丈夫信任時,給佛像嚇倒,電影中佛像作為道具的功能確不可小覷。

市川崑傾向用非情色化處理,以鑰匙入鍵或火車接鉤來暗示交待,點到即止。妻子鄙夷殘廢貓並將它扔門外一段為原著所無,以此暗指妻子對丈夫體力的不滿,可算是市川崑的妙筆。另外,丈夫中風臥病在床,斷續唸出「腳」字,又要再看妻子的身體,由身體再淡入沙漠景觀,頗為詩意。

電影的結尾十分反諷,女兒欲毒殺母親與木村,卻因色盲的傭人倒換罐子,引致三人齊死。後來警察找到日記本,誤以為是遺書,將三人判定為自殺。電影的宿命結尾源於市川崑對原著的理解,他認為:「《鍵》的故事是關於人的虛空和渺小。它透過性這個優越的位置去描繪角色的人性。」市川崑又指出,他站在旁觀一切的女傭的位置上,對沒有靈魂的三個人物施以道德審判。這個角度並不必然討好觀眾,但至少展現出市川崑自己的獨特理解。

2008年3月4日

《潛水鐘與蝴蝶》——電影與原著之間


(收錄於《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

2008年2月25日

轉貼:在記憶裏創建(節錄)


文:陳智德

現代文學作品中的記憶主題也不勝枚舉,特別在每段歷史轉折時刻,又或在時代因素以外,對經驗斷裂特別敏感的作者也較多談論記憶,我想起二零零七年中在香港出版的一本詩集:鄭政恆《記憶前書》,書中的記憶不單在於個人,也關乎一個時代的公共生活記憶,它也有前文所說的懷舊和集體回憶成份,但亦同樣如前文所述,文學特別詩歌不會依從通俗劇和大眾傳媒的模式,而是以復現生活、重組意象的方式,作另一種的創建和抗衡。

在鄭政恆的《記憶前書》中,有《大澳的海岸》、《遠去的火車》、《樓梯街》等篇,它的香港生活除了現實景觀,更由不同的記憶空間構成;在《大澳的海岸》一詩,記憶的味道、記憶的聲音,都是由選擇組成,同樣也可由選擇略去,作者反覆談論的,不獨為真實景觀,更是記憶的選取。《遠去的火車》呈現一種由已逝的火車經驗所接連的時間性變遷,時空的消逝具象化為一列火車,是這詩的特點,它還有更多與火車相關的生活記憶細節,沿著路軌、月台、乘客和舊火車的聲音,串連出一種幽淡的美,像一齣小津安二郎或侯孝賢的電影,這也可說是一種記憶的美化,但不是一種外加和假想的美,而是以詩語言的選擇和組合,呈現記憶的本源所流露出。

《樓梯街》帶著明顯的物質性,即詩中的記憶是由連串建築、街景以至用手接觸具象的感官經驗而引起,由記憶的物質性一面開始,到詩的後半段,作者還談到記憶中的幻想,現實作為記憶的觸媒,卻相連著部份幻象,在詩結束時寫路人在交通燈前的等待,對應出樓梯街的記憶時間和歷史時空,由此而將全詩所呈現的真實、記憶與想像,引向更複雜的層面。

鄭政恆是二千年代用功甚勤、關注面亦闊的青年詩人,語言平實而不平板,遠離浮誇卻潛藏更堪咀嚼的情采。《記憶前書》探詢現實生活的舊物舊情,書中的記憶不是退回過去,反而更多地指向新的創建。舊的記憶作為時空連接物,使今天的生活更加立體可感,《記憶前書》中的記憶許多都指向今天,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在碼頭吹吹風的日子》一詩,已成為我輩永恆的記憶。

(原載《讀書好》第六期。鳴謝:智德)

另一書評:乘著那些記憶的翅膀
文:海芸

記憶一詞,美好而真實,筆者常常將無關痛癢的感覺牢固地記起,但對於生活中,一些重要情節只依附在感覺上,連自己亦分不清是記憶在先還是感覺在先。說來很奇怪,人的記憶空間到底有多少,能像電腦那樣數量化嗎?這是一直想知道的答案,有人可以像海綿那樣吸水、放水,而對於善忘的人,記憶總是模模糊糊的。
    關於記憶,鄭政恆(筆名艾歌)以記憶為主題出版了首本詩集《記憶前書》,這本詩集是他參加“年輕作家創作比賽”而獲得結集出版的,記錄了他從二○○二至二○○七年期間所寫過的詩及拍過的照片。由作者的記憶、夾雜著他穿梭港澳兩座城市的攝影作品,加上詩歌的體裁,這三種元素合起來產生了奇妙的效果,像記憶碎片,以各種姿態一一呈現於讀者面前。
    讀他的詩,可以看到香港最自然的生活片段,如在〈尾班列車〉中,他寫道:“坐在地下鐵的尾班列車/那是不能刻意的選擇/預定了在不被提示的時間/來到然後悄悄出發”,詩人對感覺的記憶,時間的逝去特別敏感,因此借助詩歌的翅膀精煉地刻畫描繪這種情懷,透過每個驛站之間等待的停頓,又寫“停頓與移動的兩個世界/我望著四散的手紋/像沒有方向的軌跡",反覆寫這是不能刻意的選擇,把虛無的物質透過手紋的象徵去具體呈現自己對命運的無奈感。
    鄭政恆作為居住在香港的城市人,生於斯,長於斯,在他的詩中,可以看到對本土有強烈的情感。在後序他亦稱自己是個愛懷舊的人,經常聽到舊城區為配合社會發展而要拆卸重建的消息,他認為必須有一些文字為這些歷史成為註腳,可以讓人沿著文字走過往的路,尋找昔日時光,而這些記憶不但屬於個人的,還是屬於集體的。
    因此鄭在〈不能缺少的一聲〉中寫:“我終於發現你們碰過的東西/遺失了一片記憶/許多都在殘酷的日子告訴我們:你來過。”在這首敘事詩中,他加入了一些北角的街道情景,如你的家、我的家、學校、北角渡海碼頭、巴士站等等,充滿了電影蒙太奇手法,蘊藏了他對這片記憶的思緒,而這片記憶是與一段青春歲月互相依附著,又如〈灣仔老街印象〉中,“街角處斑駁的牆身/我彷彿聽到/一種初生的啼哭/是幼弱聲帶的第一次振動”,還有〈大澳的海岸〉及〈皇后大道上聽電車駛遠〉,在這座繁華都市的背後,鄭用他的方式寫出香港,以記錄一座城市的變遷,用他的角度拍出城市,令讀者發現其寧靜之處,生怕人們三分鐘熱度、崇尚速食文化的時候,忘卻城市街偶,生怕“在靜默中我來尋找/只有我獨自的呼吸/貪婪地吸著時間"。
    他更藉港澳歷史文化的相近,在澳門基督教墓園時,寫出了“樹上藏有太多的回憶”,從葉脈的方向,從墓碑之間勾勒出香港的輪廓,用葉子與樹的關係,感悟生死的循環不息,且在記憶與想像之中,選擇重組生活與詩意的景象,揭開隱秘的符號。
    如果,記憶是代表過去,鄭政恆的《記憶前書》是帶着與生活的抗衡記錄這座城市的剪影,雖然這樣未必改變到任何狀況,但至少坐上了記憶的翅膀,在不可復返的生活中,我們可以在“相識的日子是無法解開的謎題”中,等待種種記憶的到來。

(原載《澳門日報 》2014.9.28)

2008年2月22日

大海的聲音

(2003.2寫,2007.11改畢,刊於《文匯報》2008.2.22)

2008年2月18日

行者本色——岑朗天《行者之錯步》


據聞此書花了作者十七年的時間。

本地文化評論人岑朗天的新著作名為《行者之錯步》,「錯」字用得有點出奇,但與此書的副題「誤解老子.悟解老子」似有對應,又正如作者在後記指出「錯」字「起初除了交錯的意思,還有出錯、走入歧路的意思。《老子》是一部(故意?)引人誤解的書」。接著,作者又認為「坊間很多《老子》和《莊子》的書,無論是論述、註釋以至借題發揮,不少採古為今用進路,即聲稱借鑒道家智慧,幫助現代人應付和解決種種當前課題。」岑朗天當然不同意這一種「于丹模式」的實用性心得解讀方法,反而是抽空了正面的實用意義。這一點,是我速讀全書一遍後才知道的。

起初,我還以為《行者之錯步》有一些文化社會批評的內容,也許是我誤解了作者本意,而事實上也並非付之闕如。有趣的是,當我感到作者快要從老子章句轉而就現代社會問題大發議論之際,卻發現文氣逆轉,很快又回到老子的文本。作者當有意而為之,繞過實用的意義闡發,而回歸個人心性。我舉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自頁107起,作者似對現代社會、城市及建制作出負面批評,但作者立刻連氣拋出四個詞彙「自知」、「自勝」、「知足」、「強行」,如果批評總是目標明確,歸於一些實在的方向和對象,那麼《行者之錯步》的作者似是打開了四個門,點出了四個方向、四種態度,而這些又不一定是遠離災禍的逃生門。

第二個例子自頁169起,論及「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而補有餘。」作者並不認同左右政治思想的簡單詮釋方向,而是帶出「無為」的道理,不強力施為,採用微妙調控。這些道理對一般人來說似乎並不實用,好像只有綱領,但沒有條文。

《行者之錯步》沒有為讀者設下穩如泰山的立足點,正因為不明確,讀者才有空間補足虛位,也正因為有空位,才有走路的空間,自己找自己的路,而路可以是詮釋,可以是實踐的腳蹤,可以是迎向真實,也可以是尋找求索的證明。

岑朗天沒有挾老子以自居,沒有立講壇並以老子五千言的釋述而成家成派,反之,他放下身段,從講壇走下來,讓人自己與真實相遇。他說得清楚:「當我們拿著《老子》五千言,並不是回到他那曾經實實在在的一次,我們沒有時空穿梭的能力。那只是一次示範,就在進入這示範的過程中,我們也可當上行者,『介然有知』,自行上路,讓真實跟我們相遇。」

從古到今,已有多人提供各式各樣的意義,但意義並不是一種發明,而是人透過迎接所得到的,要得,當然先要兩手空空無一物,放下偏見;但得到不是擁有,沒有人能「擁有」意義,只有向前走,不斷調整,不斷在路上失去,才能與真實迎頭再遇。岑朗天在《行者之錯步》的詮釋方向正好展現出行者的本色,將老子五千言上的灰塵吹去,許多路就由此出現了。

2008年2月7日

《月台》第十三期.徵稿
























14期頭班車徵稿專題:窮
截稿日期:2月20日
《月台》可能是全港最窮的雜誌,但我們絕對不是精神貧窮的一群。你又是哪方面的「窮」人?
15期頭班車徵稿主題:星期天
截稿日期:3月2日(SUN)
星期日總是叫人又愛又恨,明明應該是快樂的假期,但星期一的陰影卻像斷頭台一樣等待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如果幸福總是短暫,那麼星期日就是這種短暫美好的永恆矛盾。
來稿須附上姓名、個人簡介(30字為限)、地址、電話、電郵地址,文字稿件請同時附上text format(.txt)及word文件檔,以防錯漏;圖像創作解析度為300dpi 或以上,350x250 mm為限,如有問題,歡迎電郵查詢。來稿一經刊登,將備薄酬,並致送該期《月台》乙本。如三個月未有回音,稿件可自行處理。

2008年1月24日

2008年1月3日

2007我的十二大電影

Climates(Nuri Bilge Ceylan)
Inland Empire(David Lynch)
黑眼圈(蔡明亮)
Babel(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Persepolis(Marjane Satrapi)
Zodiac(David Fincher)
Death Proof(Quentin Tarantino)
密陽(李滄東)
盲山(李楊)
吳清源(田壯壯)
投名狀(陳可辛)
神探(杜琪峰、韋家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