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24日

《珈琲之味就是時光》

當銀幕上出現富士山的圖景,襯上「松竹映畫」四個字,已經令我想起小津安二郎,那一段美好的電影時光。侯孝賢接受松竹公司邀約,為小津安二郎百年誕辰拍攝一部電影,第一個鏡頭便是電車,我心裡想,對了,就是小津了。

在《珈琲時光》裡,電車是一個重要的角色,正如小津電影中的火車和電車,見證了城市地景的變異,也見證了人事的滄桑。當電車呼一聲駛過,一代人的思想、生活、倫理和哲學隨著電車駛近、遠去,下一班電車緩緩尾隨,經過了,又走了,留不住的是時光,留不住的也是生活。

在小津的世界裡,原節子永遠是孝順的女兒,笠智眾恆常是祥和的老父,女兒為了照顧父親,為了維繫家庭,總是甘心守寡或不願出嫁,在《晚春》裡如是,在《東京物語》裡也如是。父女之間有一種十分穩定的倫理關係,他們彷彿是活在過去的人,從未步入城市化與現代化的今天。

侯孝賢十分敬重小津,他嘗試以小津的眼光拍今天的日本,不過,他沒有追隨小津的電影語言。在影片的起始,連番使用淡出淡入(fade in/out),已恰恰跟小津常用的跳接背道而馳。在《珈琲時光》裡,鏡頭移動之多肯定令小津咋舌,我們找不到正面拍攝說話的鏡頭,有時甚至拍攝演員的背部,隱沒角色的表情。在電影語言上,侯孝賢擺脫了小津的文法,但在思想上,一份淡然得甚至有點兒抑制的傾向卻是一脈相通,而對於人情,侯孝賢的關注與捕捉絕對絲毫不讓。

《珈琲時光》中的陽子(由歌手一青窈飾演)是一名作家,專門研究台灣作曲家江文也。陽子時常到台灣去,結果懷了當地男朋友的孩子,但她不願意和他結婚(原因是不想替男孩的母親工作),便決定自己撫養肚子裡的嬰兒。而事實上,陽子並不善於照顧自己,又沒有積蓄。陽子的任性與原節子的細密可說是一個對比,也反映出兩代人的分野。

在另一個角度看,不變的卻是親情和人情。《珈琲時光》有兩幕特別出色,一段是陽子回父母的家,另一段是父母到陽子的家。從這兩段的一些細節中,我們看見父母的包容和溺愛,例如陽子與父母談到懷孕時,母親的關心以及父親的默然,又例如父親兩次將陽子最愛吃的馬鈴薯放在她的碗裡,還有母女二人問鄰居借父親最愛喝的清酒等等,都可見親情的維繫。

至於陽子和肇(淺野忠信飾)之間的愛情卻是若即若離,侯孝賢的處理十分細膩,有一些細節堪可體味,除了肇幫助陽子找江文也的錄音和資料外,肇的繪畫作品中的三個意象:電車、音樂和嬰孩也頗有意味,若果撇下第一個不談,第二和第三個都和陽子有密切的關係。

他們二人的關係十分隱晦,電影中有一個片段很特別,就是陽子和肇分別坐在兩架電車裡,平行地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但他們沒有遇見,隱然地表示他們有緣無份。然而在電影的尾聲,肇正在車廂裡收集電車的聲音,恰巧找到陽子,這一幕又暗示著他們將來的關係。

電影裡多次提到江文也,那麼他是何許人呢?江文也是台灣作曲家,十三歲赴日留學,他最有名的作品是《台灣舞曲》和《聖詠歌曲集》,不過現在要找江文也作品的錄音並不容易,我藏有一本《台灣舞曲》的總譜,從音符中,我聽得到他的樂思與懷鄉之情。在《珈琲時光》裡,江文也的音樂、袋錶與二手舊書都代表了流逝的時光,我們無法留住,一如桌上珈琲的濃香,曾經漫溢四周,最終仍是要慢慢散去。